兩個小男孩為搶玩具爭吵,本來擁有玩具的那個氣到丟下玩具說:「你以為我真的那麼想要嗎?給你!」丟下玩具就走了,搶著的那個男孩本來未必真的想要,只打算「分享」,看對方丟下玩具,也就真的把玩具拿走了;
哪知道說「不要」的那個並不是真的不要,回頭看對方竟然真的把玩具拿走,就開始大哭大鬧…..
可別以為這是小男孩才會幹的事,老前輩老男人玩的,照樣是這個遊戲,刎頸之交的最差下場,是變成斷頸之交,我們看這個故事,《史記.張耳陳餘列傳》。
張耳、陳餘兩人,曾經是雄霸一方的英雄;
他們兩人出身有點類似,都是少年英雄,都有龍虎之姿,都娶富家之女,更因富家女的資產讓他們「致客千里」、「賓客廝役,莫非天下俊傑」。
包括漢高祖劉邦出道之前,都還曾經是張耳門下客。
兩人的江湖氣派,壯志豪情,可見一斑。
張耳、陳餘本是人中豪傑,「所居國無不取卿相」,惺惺相惜,乃「相與為刎頸交」,後來國破家亡,兩人成了通緝犯,於是他們一起放下身段,擔任看守城牆的小吏。
這時發生一段小故事,鄉里小官因故鞭打陳餘,陳餘本能要起身反抗,張耳卻用腳偷踩陳餘,暗示隱忍;這個事件雖小,但兩人最後的兵戎相向,已經寫下伏筆。
注意陳餘是怎麼說的,他說:「吾與公如何言?今見一小辱而欲死一吏乎?」
意思是他認為這種屈辱可以忍受,因為他另有大志,根本不屑為這種小角色搏命!
張耳會這樣對陳餘說,一方面表示兩人間的關係,是張耳在上,另一方面表示張耳冷靜沈著的個性,終有一天會和激進血性的陳餘衝突。
接下來的日子裡,兩人重獲生機,並肩作戰,出將入相,激戰秦軍,確實頗有一番作為,直到真正考驗兄弟情的大戰爆發,鉅鹿之戰。
張耳、陳餘的個性大不相同,合則可以互補,一旦分開,其實各自成不了氣候。鉅鹿之戰就是這麼個狀況
——章邯四十萬大軍包圍趙國,困張耳於鋸鹿,鋸鹿城中「食盡兵少」,張耳於是向陳餘求救;但陳餘這邊「自度兵少,不敵秦」,於是按兵不動。
這樣一拖幾個月,張耳火大了,派人罵陳餘說:「曾經我們是刎頸之交,現在我旦暮將死,你好歹也有數萬兵馬,卻不肯相救,難道是希望看著兄弟先死嗎?果真是個信守承諾之人,現在就殺進秦軍玉石俱焚,總會有個十之一二的機會活命!」
陳餘回信說:「我估計就算我這邊傾巢而出,也救不了你,不過是讓我們白白送死罷了;我之所以現在不願出兵,是為了他日為你報仇;你要是非要我出發不可,那最後就是落得大家一起死,『以肉委餓虎』,又有什麼好處呢?」
這時兩人得另外兩位兄弟張黶、陳澤為兄弟信義,自動請纓上陣,陳餘不得已只能讓兩人率兵五千衝鋒,果不其然,五千兵馬哪是秦軍數十萬的對手,無人生還;
這個自殺式的結局,導致陳餘再不願主動出戰,僵局一直撐到最後項羽擊敗秦軍,張耳、陳餘之圍才告結束。
可是在這種情況下見面,會有好臉色嗎?
一見面,氣在頭上的張耳,立刻責備陳餘不肯相救;接著,張耳就追問張黶、陳澤如今安在?
陳餘自知理虧,但兩人確實為了兄弟情誼,老早陣亡了。
問題是「張耳不信,以為殺之」——他認為一定是陳餘為了反對張黶、陳澤出兵,藉故殺人滅口!
張耳越問越凶悍,陳餘越辯越火大,最後在盛怒之下說道:「你對我的怨恨,也太過份了吧?你真以為我這麼看重這『大將』的職位嗎?」
一怒之下,解下大將印信,推給張耳;張耳本來並未接下印信,也是一陣錯愕(乃脫解印綬,推予張耳。張耳亦愕不受);
陳餘丟了印信就藉故如廁,離開現場,豈知張耳的左右跟說道:「『天與不取,反受其咎』,這東西人家給了要是你不收,反而是要遭殃的!」
於是張耳就把陳餘的印信配上了。張耳配上陳餘的印信,接收陳餘的部隊,陳餘上完廁所回來,豬羊變色,再看張耳也無意歸還印信,氣走千里,帶著願意跟他的幾百位弟兄,「河上澤中漁獵」去了。
但是,真正的衝突,才剛要開始而以……
陳餘顯然不甘於歸隱山澤,兩人遂由「相郤」走到交戰,最後張耳投靠已經雲蒸龍變的昔日食客劉邦,在韓信的幫助下,「斬陳餘汜水上」。
兩人以刎頸交始,以斷頸交終,司馬遷說:「何鄉者相慕用之誠,後相倍之戾也!豈非以勢利交哉?」
語意中對兩人的最後結局,顯然充滿不屑,當然我們要討論的問題也在這裡,張耳陳餘的反目悲劇,到底誰做得比較過份?
多數學者認為張耳比較過份,我也這麼認為:
首先,張耳譴責陳餘見死不救,但陳餘本來就確實救不了他,若依陳餘先前受辱時會立即反應的個性來看,在合理範圍內,兄弟有難,他絕不會見死不救。
其次,張黶、陳澤之死於史有據,證人亦多,張耳懷疑陳餘殺人滅口,根本毫無依據。
其三、陳餘將印信丟給張耳,是盛怒下企圖自清的舉動,他可能認為張耳身為長者,必將印信歸還,才會藉故如廁,一面緩和氣氛,一面也給雙方一個下台階。
沒料到張耳拿到印信後居然真的據為己有,姑且不論張耳取印信是真心想取還是順水推舟,總之取印信是事實;
但這樣的舉動看在陳餘眼裡,無疑是失望透頂的:沒救張耳固然令陳餘理虧,但張耳一來就盛氣凌人奪人兵馬,毫無長者氣度,不也太過份了嗎?
最後,最重要的問題是,當時沒去救張耳的,又豈止陳餘一人而已?
張耳的兒子張敖自己都觀望著沒去救老爸!
張耳不怪自己的兒子不孝,反倒怪兄弟害死兄弟,這不也太超過了嗎?
但張耳為何這麼過份?
我認為,原因在於「張耳從來沒把陳餘當獨立的個體看!」
我的意思是,從先前鞭打事件的發展來看,張耳顯然認為自己是「主」,陳餘是「從」,「從」對於「主」根本是沒什麼好計較商量的;
他下意識已經否定對方獨立的人格,怎麼會反省到他對「兄弟」與「兒子」的要求完全不一致呢?
那麼,陳餘又犯了什麼錯?
陳餘其實沒犯什麼太大的錯誤,也許他真的經過理性考慮,認定不可出兵;也許他震懾於秦軍威勢,這次秦軍的威勢,真的讓他怕了!
但陳餘最大的錯誤,不是堅不出兵,陳餘最大的錯誤,是小氣衝動與識人不清,想當年若非張耳阻止了他的衝動,老早兩人要死在城門口了。
張耳當時是救了陳餘一次,但陳餘卻始終沒看清張耳的為人,他一直不瞭解他的兄弟,圖的是「意欲南面為王,豈欲為卿相而終?」
所以當陳餘怒擲印信時,張耳為何「錯愕」卻照樣收得臉不紅氣不喘?
你想想看,張耳會讓兒子張敖娶了劉邦大女兒魯元公主為妻,究竟所圖為何?不是很明顯的嗎?
我認為,他們最大的問題是,他們並未意識到,兩人都要靠對方才能撐出一片天;
而且兩人實力畢竟有所落差,張耳可以沒有陳餘,陳餘卻不能沒有張耳;兩人合則兩利,分則兩害;
早先兩人合作時,「一體有功」,到處出將入相,左右天下大局。
等到兩人各自為政以後,各自其實都玩不出什麼名堂。
最後陳餘少了張耳的節制,性格弱點被韓信摸透,橫死沙場;
但張耳少了陳餘,不但再也不能獨當一面,只能追隨韓信之後,連當年他的門客劉邦,都反過頭來領導他。
兩人合可顛覆天下,分則只能落得被天下英雄恥笑,只是他們可能到死都不能理解,造成最後悲劇收場的,竟然不是別人,純粹是他們兩人的問題。
司馬遷在《張耳陳餘列傳》裡,譴責「豈非以勢利交哉?」我想他真正要說的「勢利」者,當是張耳,而非陳餘;陳餘充其量只是器小易怒,不識大體,其實稱不上勢利。真正勢利的,是讓兒子做駙馬的張耳。
而《張耳陳餘列傳》寫到這邊,其實還沒寫完,因為司馬遷要用下一個事件,對比出張耳的「勢利交」。
話說張耳的兒子娶了劉邦的大女兒魯元公主,當了駙馬爺,可是泰山大人劉邦顯然看不起張敖;
丈人討厭女婿,本是人之常情,更何況張耳從劉邦的「恩公」降格為「屬下」,能為早被摸透,屬下的兒子算老幾?戰場上打過什麼像樣的仗?
劉邦閱人無數,一清二楚,根本看不起他!
但劉邦的輕視,得罪張敖身邊的忠臣,以貫高為首的老臣私下決定要暗殺劉邦,成則天下易主,敗則自己負責,總之要為主子出一口氣,這群死士預知劉邦將過趙國,於是就在「柏人」這地方設下埋伏,準備行刺……
說也奇怪,可能劉邦畢竟是慣戰沙場,也是精於逃命之人,長期的戰場歷練養成他的保命直覺,這天當他打算就在柏人過夜時,突然莫名「心動」,隨口便問道:
「縣名為何?」
「柏人!」
還真不知劉邦的國文老師是誰?他竟脫口而出:「柏人者,迫於人也!」
當下決定立即開拔,「不夙而去」,刺殺行動就這樣莫名其妙的失敗。
本來此事也就不了了之,沒想到後來貫高的仇家知悉此事,就把消息爆了出來,消息一爆,劉邦大抓特抓,把張敖與相關人士通通都給抓了!
當年參與暗殺的門客紛紛自殺,唯獨貫高不肯,他怒罵那群自殺的「勇士」說:「當初這件事,是我們背著張敖去幹的,他實在無罪,要是我們這些知情人士通通自殺,誰去證明主子的清白呢?」
於是前往自首。這趟自首之旅當然要命,貫高受到刑求,挨了幾千鞭,被燒紅的鐵錐刺,身上被割打得血肉模糊,打到全身上下,不剩一塊完整的皮膚可以繼續打下去,但貫高就是堅持「張敖不知道!」
劉邦聽說貫高被打到如此地步,就是不供出張敖,覺得這傢伙也真是壯士,於是另外派人私下套話,貫高卻說:「誰不愛自己的父母妻子呢?現在我犯的罪,已經誅滅三族,我這樣為主上求情,難道就能換回我的家人嗎?我賭一口氣活到現在,就是為了證明張敖是冤枉的啊!」
由於貫高的堅持,張敖最後終於重獲自由,劉邦也感念貫高真是義士,決定赦免貫高,哪知道貫高一被釋放,就說:
「我之所以活到現在,是為了證明張敖清白,現在他已經清白獲釋,我的責任也算終了,可以死而無憾;何況我現在已有謀逆的污名,就算皇上已不殺我,我又有什麼面目面對那些其他自殺的義士呢?」
當場斷頸自殺。為整個故事,劃下最後血腥的句點。
張敖、貫高的故事附在張耳、陳餘的故事後面,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嗎?
也許有,也許沒有,其實我不知道;但兩相對照之下,我們似乎可以明白司馬遷為何要用「勢利交」論斷張耳、陳餘……
或許因為和最後貫高的忠肝義魄相較之下,張耳陳餘的刎頸之交,更顯得低俗勢利吧?
原文摘錄:
張耳者,大樑人也。其少時,及魏公子毋忌為客。張耳嘗亡命游外黃。外黃富人女甚美,嫁庸奴,亡其夫,去抵父客。父客素知張耳,乃謂女曰:「必欲求賢夫,從張耳。」女聽,乃卒為請決,嫁之張耳。張耳是時脫身遊,女家厚奉給張耳,張耳以故致千里客。乃宦魏為外黃令。名由此益賢。陳餘者,亦大樑人也,好儒 術,數游趙苦陘。富人公乘氏以其女妻之,亦知陳餘非庸人也。餘年少,父事張耳,兩人相與為刎頸交。
秦之滅大樑也,張耳家外黃。高祖為布衣時,嘗數從張耳遊,客數月。秦滅魏數歲,已聞此兩人魏之名士也,購求有得張耳千金,陳餘五百金。張耳、陳餘乃變名姓,俱之陳,為裏監門以自食。兩人相對。裏吏嘗有過笞陳餘,陳餘欲起,張耳躡之,使受笞。吏去,張耳乃引陳餘之桑下而數之曰:「始吾與公言何如? 今見小辱而欲死一吏乎?」陳餘然之。秦詔書購求兩人,兩人亦反用門者以令裏中。……
章邯引兵至邯鄲,皆徙其民河內,夷其城郭。張耳與趙王歇走入鉅鹿城,王離圍之。陳餘北收常山兵,得數萬人,軍鉅鹿北。章邯軍鉅鹿南棘原,築甬道屬河,餉王離。王離兵食多,急攻鉅鹿。鉅鹿城中食盡兵少,張耳數使人召前陳餘,陳餘自度兵少,不敵秦,不敢前。數月,張耳大怒,怨陳餘,使張黶、陳澤往讓 陳餘曰:「始吾與公為刎頸交,今王與耳旦暮且死,而公擁兵數萬,不肯相救,安在其相為死!苟必信,胡不赴秦軍俱死?且有十一二相全。」陳餘曰:「吾度前終 不能救趙,徒盡亡軍。且餘所以不俱死,欲為趙王、張君報秦。今必俱死,如以肉委餓虎,何益?」張黶、陳澤曰:「事已急,要以俱死立信,安知後慮!」陳餘 曰:「吾死顧以為無益。必如公言。」乃使五千人令張黶、陳澤先嘗秦軍,至皆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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