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實在不喜歡張文環「閹雞」這故事,但我還滿愛上這一課的。我討厭這故事的原因是:這故事裡既沒有沒有真好人,也沒有大壞人,每個人都在做自認為對的事情,但每個人也都在做錯事,最令人討厭的地方在壓迫者既沒發現自己是壓迫者,被壓迫者找到機會也會變成壓迫者,但在他們每個人自己看來,每個人都透過理性思考作了對他而言正確的判斷,甚至最後受到報應的還是故事裡少數的善心人,雖然這家善心人不小心也作了壓迫別人的壞事……所以我不喜歡這故事,雖然以上課標準來說,這一課很可以上。

 

「閹雞」的靈魂人物是女主角月里,她的悲劇起因於兩大個家族間利益交換的婚姻,婚後婆家家道中落,公公投資失利、負債累累、晚年還惹上性騷官司、身敗名裂;老公離職負債、身染瘧疾、以致失能,娘家卻置之不理;村民最初同情月里,卻以道德理由詆毀整天在外拋頭露面勾引其他男人的夜鶯,最後在種種因緣際會下,月里愛上殘疾的有婦之夫,然後在村民集體反對的聲浪下,兩人一起走上投湖之路。

 

為何說這故事裡沒有真正的壞人?因為站在他們自己的立場,村民自認是正義的一方,月里認為展現自己的美麗並愛個愛自己的男人才是對的,有婦之夫阿凜本來就不滿意自己的婚姻,他不想結婚是他家人逼他不得不結婚;至於逼著阿凜結婚的李家則認為「為自己的小孩找個妻室」當然天經地義,雖然他們找不到更好的女孩,但這女孩帶來李家想要的孫子……幾乎可以說人人都帶著善意,只是下場很悲慘:追求正義的村民壓迫了追求真愛的月里、追求真愛的月里壓迫了備受同情的人妻、追求藝術的阿凜壓迫了自己的老婆、追求自己家庭幸福的每個家庭……也都壓迫了家裡那個不想被保護的孩子……看來看去,你會看到人人都是受害者,不過他們其實沒真心想變成加害者。

 

這些人裡面,談一個月里就夠了。其實最後結果之所以會這麼慘,原因在於:她根本就打算讓自己這麼慘,因為他就是希望別人看他這麼慘,然後她可以說:都是你們害的!

 

奇怪嗎?其實這種人,我們多半認識個幾個,有些人受了傷會躲起來療傷止痛,有些人會樂於展示自己的傷疤;有些人遇到挫折會怪自己,有些人習慣去怪別人。有些人遇到難過的事,會設法走出難過的情境;有些人偏偏很愛陷入那種難過的情境,然後昭告天下:「你們看!都是他害的!」所以當她看開的時候,「卻又覺得這也是對雙親的報復,不免有些快樂起來。看!這就是TR庄福全藥房的千金,雙親為了想成為名望家,把女兒給犧牲了。有一次,月里還想跟阿勇來個合照,將照片寄給父母看看……」換做是你,如果你老公重病已完全失能,你會不會跟他來個合照PO網昭告天下:「看!這都是我爸媽害的!我這麼慘有沒有很可憐?我絕對不會離婚喔!因為如果我離婚的話,我爸媽就沒這麼可惡了!」?

 

如果你會這麼做可能也不奇怪,畢竟小說裡的人物已經做過了。

 

 

這篇小說裡所有的人物,都以自己無法意識的扭曲,展現自己以為是的正直。其實阿凜的爹娘李家也不是壞人,他們會接納月里,表示他們不像村民一般見識;但李家畢竟有自己的一般見識:他們認為對自己兒子好的方式是為他討一門媳婦,沒想過兒子到底喜不喜歡這媳婦;何況他們還代兒子決定「你這有殘疾的人,就只能娶那有殘疾的人」,這樣被「照顧」的兒子,還能怎麼想?

 

情慾本能會尋找出口,尤其是被壓抑的情慾;如果阿勇沒有生病失能、如果鐵路真的開通生意真的蒸蒸日上、如果阿凜的爹娘就讓他出國去留學,結不結婚都隨便他……這扭曲的世界,依然能維持表象的正直,果爾如是,這世界其實也稱不上扭曲。不過一旦一個「正常」社會裡出現了「異常」的相遇,事情就複雜了,因為眾人普遍認同的正常,必然壓破小我個人認同的正常,如同月里在那個情境下認同的:「我難道不能被一個男子愛,並且也愛他嗎?」

 

只是我很懷疑月里到底是真愛阿凜?又或者她自己所認知的愛,其實也是扭曲?

 

從整個文本的發展看來,月里對阿凜的感情,有同情、有崇拜、有佩服、但很難說是「愛」;如果依照月里那種「你越討厭,我越要做」「展示自己的悲劇,以證明自己真是悲劇人物」的行為模式看,月里與阿凜交往的成分,其實不能排除「刻意激起他人憤慨,並且把自己的死亡當作對世人控訴」的成分,畢竟事實證明村民的憤怒與暴力,對這對男女完全無效;他們的存在既然已經足以藐視世俗規範,幹嘛還要死?

 

「死」是自戀的最終成分:月里畢竟死於自己的自我迷戀,她迷戀於自己的身體、自己的外貌,越是自戀的人,越不可能接受外在世界的批評;那麼當外在的批評已經被月里視為「一點勇氣也沒有」的「沒下卵」,少了群眾的批判,一個已經把自己自我膨脹到極端的反派角色,又該如何活下去?

 

自戀的人,活,要成為眾人的焦點;死,必然是眾人的焦點。月里與阿凜的不倫戀,已經讓兩人的受注目指數被拉抬到最高。依照月里先前「不離婚,是為了向大家證明我很慘」的思路看,被世人唾棄後依然好好活著的她,能不帶情人殉情嗎?

 

不被接受的人,用不被接受的方式,刺傷每個不接受他們的人。殉情既是月里與阿凜對世人的抗議,也是他倆「表演」的最後一場戲。是的,這場死亡大戲當然帶有「表演」的目的,就在這樣的表演中,她值得同情的成分,可能還略小於自我扭曲的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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