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盡忠職守一輩子,最後被一個「不忠」的罪名害死,這叫做「冤枉」;有些人「不忠」了一輩子,反復無常,最後還是見了閻王,這叫「報應」;還有些人,明明不忠了一輩子,大家也都知道他「不忠」,卻始終沒被安上「不忠」的罪名,最後竟能「善終」結案,這種狀況,叫「政治」。

 

雍齒是個人才,說他是「人才」,也真的很奇怪;劉邦身邊的重要人物,我們知道蕭何會法規、張良會謀略、韓信會戰略、陳平會陰謀、張蒼會曆法、叔孫通會政治、夏侯嬰會飛車救駕還會幫忙撿小孩,樊噲不只會吃豬肉還絕對靠得住、周勃、灌嬰沒聽說會吃豬肉但照樣也靠得住,那麼雍齒到底會什麼啊?老劉說雍齒「功大」,但史記的紀錄,卻又根本看不出到底有什麼「大功」!雍齒若真對老劉有大功,這功勞可能是不能說的秘密;但雍齒對老劉有大患,卻是絕對不爭的事實。話說當年老劉帶部下出門革命,雍齒留守後方,就直接把老劉的根據地「豐」給賣了。

 

這叫做背叛,「豐」不只是劉邦反抗軍的重要根據地,還是老劉與其兄弟土生土長的故鄉;老劉出門前會把故鄉託付雍齒,表示他對這人也夠信任了;雍齒卻用出賣來扯老劉後腿,這冤仇,結很大!直到老劉幹上皇帝後,都還記得要算這筆帳,後來老劉宣布給故鄉「沛」永久免稅優惠,就故意讓隔壁的「豐」照常繳稅!同樣都是皇帝故鄉,一個免稅一個要繳稅,可見對劉邦來說,這股怨氣直到當上皇帝後,還是記憶猶新(不過以老劉的政治敏感度,哭夭歸哭夭,不過也是哭個好看的,哭夭完畢,最後「豐」還是免稅了!)

 

言歸正傳,雍齒背叛劉邦後,大家各自拼命;丟了老巢的劉邦後來靠項梁、結識項羽、在楚軍陣營中,靠「仁義」做出自己的市場區隔,最後敗部復活。至於出賣兄弟的雍齒,先降魏、再降趙、最後好死不死,還是得投靠當初被自己出賣的大哥……

 

這狀況很尷尬。

 

事情本來很簡單:背叛自家大哥,是謂「不忠」,唯一死刑;出賣你家大哥來頭靠我家大哥,對你家大哥「不忠」,還是可以判死刑。依據江湖不成文規範,跳槽可以,劈腿不行!分手後可以另結新歡,但還沒分手就腳踏兩條船,成功者在功成名就後,甚至可以「幫被我幹掉的敵人處罰你!」所以背叛自家大哥還把自家大哥的故鄉給賣掉的雍齒,理論上應該是死刑中的死刑了,偏偏世上就有這麼扯的事,老劉不能殺雍齒,因為殺他的時間點過了。

 

做任何事,都有效期;有些季節適合生產,有些季節適合收穫,有些季節適合休息,有些季節適合殺人;老劉不是沒想殺過雍齒,但時間點過了--現在是該死的頒獎典禮!台下等著領獎,大家趕著想知道頭獎二獎三獎參加獎鼓勵獎最佳進步獎到底是個什麼內容?台下急著知道自己努力了這麼多年,獎品到底能不能讓自家人開心?當然台下眾人也不是沒想過,要是這獎品不如人意,要不要乾脆反了,繼續打下去?

 

頒獎時間殺人,是不是不太合適?

 

老劉是梟雄,梟雄是懂得控制自己脾氣的人,心情不爽是一回事,不爽能不能解決問題卻是另外一回事。頒獎典禮的目的是「公平交易,讓現場眾人通通沒話講」,老劉畢生最大敵手就正因為頒獎典禮沒辦好,才搞到破產倒閉!這教訓會讓老劉一生印象深刻,何況一直以來,他的團體之所以能在夾縫中生存,靠的都是「合理分配」。

 

也可以說是「合理分贓」。

 

於是雍齒成為很詭異的存在。想要頭獎的韓信,一定不會拿到頭獎;真正該拿頭獎的蕭何,武官們卻不想給他頭獎;武官們認同的頭獎和文官們認同的頭獎候選人,彼此還有點水火不容;然後有些不該拿大獎的,覺得自己很厲害;還有些其實該拿大獎的,很低調的說他們拿參加講就好。最糟糕的情況其實大家都知道也大家都不知道,就是關於「獎金獎品」,年度預算到底編了沒?會不會根本就爆了,會不會除了獎狀一張,大家啥屁都拿不到?

 

最後,第一個上台領獎的,就是那個出賣過大哥的雍齒。

 

老劉認同張良的建議,在這場風起雲湧的頒獎大會上,先把獎品頒給「你們也知道我最討厭他,白話文就是:「連那個他媽的雍齒都有獎!你們他爸的吵屁啊?全部閉嘴!該是你的,就是你的!看那個該死的雍齒就知道!我X!」

 

劇情跳到最後,雍齒一直沒(被害)死,他就一直活著,後來才造反的英布死了,沒造反的韓信死了,不敢造反的彭越死了,就是真的大造反過雍齒一直沒有死!他為什麼沒死,因為他不能死啊!

 

朕要你不能死的時候,連朕,都不能讓你死你!

 

天底下竟有這種事?有的,天底下,就有這種事。只因你是朕的活廣告!廣告,是不能死的。

 

 

靳歙是誰?聽都沒聽過!但說不定最厲害的,就是他呢!

 

聽過楚漢相爭,就會知道王者如劉邦、項羽、呂雉、彭越,名臣如張良、蕭何、范增,曹參;強將如樊噲、周勃、項莊、韓信、英布、季布;謀略家如陳平、酈食期……但這靳歙,到底是誰啊?

 

一個人,靠自己的能力,在大時代裡幹了大事,成了大名,的確很厲害;那麼一個人靠自己的能力,在大時代裡幹了大事,不過後世都不知道他是誰,往後的戲劇小說裡也都只有幾分鐘戲份,這種人,會不會其實更厲害?

 

靳歙是劉邦身邊的資深猛將,資深程度是「從第一局開打他就在場上」,他在史記上的戰績記錄很驚人,幾乎是一連串:「破→擊→斬→擄→又戰→斬→捕→再定→擊→斬→然後又西擊→斬→東擊→掠→破→得→接著再擊→破→攻破→攻下→別下→然後再破→再下→再破……」總之這位將軍在世時的戰績真的很恐怖,不但有「攻項籍,誅殺名將,破軍降城以十數」的驚人積分,更恐怖的紀錄是:「未嘗困辱」--人家說「勝敗乃兵家常事」,偏偏這位靳大將軍的敗陣記錄居然是天文數字「零」!彷彿連司馬遷都不願相信天底下有這等神人,他給靳歙的個人評價是:「此亦天授也。」意思是他的全勝只能說是「天意」,是老天要他贏的!否則仙人打鼓有時錯,天底下哪有全勝這回事?

 

問題是事實就是事實,敵人被宰了是事實,自己人活著是事實,司馬遷擁有皇家檔案調閱權,找不到造假記錄是事實,再說要造假記錄,也只有大咖有動機去做假紀錄;司馬遷連漢家天子的敗績都加油添醋的爆料了,其他諸將的勝敗也一五一十記載了,哪可能別人的戰報沒造假,唯獨此公的戰報不可靠?

 

說來說去,靳歙搞不好才是真正最強的角色,他的強,不只是他會作戰!確實這麼會打仗也真的很了不起,更了不起

 

看出他厲害在哪邊了嗎?他最厲害的地方,就是無論敵人、朋友、老闆、史官......就是沒人對他有印象!

                           

正常來說,一個人有了能力、有了功勳、有了本事,不可能沒人知道,不可能沒人討論,尤其不可能沒人嫉妒,然後因為你有能力,只要戰績累積到某個程度上,就不可能不被懷疑;有趣的是,種種「伴君如伴虎」的鳥事,沒一件發生在靳歙身上:

 

他不是老闆身邊高人,所以國政不用問他。

他不是老闆身邊紅人,所以鳥事不會找他。

他不是老闆身邊「有力」人士,所以鴻門宴不用陪吃、陪酒、陪賣肉。

他不是老闆身邊「可疑」人士,所以從沒被身家調查藉機羞辱。

他不是老闆身邊「不滿」人士,所以不用安排冤獄整他。

 

然後在其他同事心目中,這位同行既沒有抱怨、也不爭寵、不論排名、也好像沒跟大家很好、雖然看來也沒跟大家稱兄道弟,但好像也不怎麼討厭;他老闆似乎也很清楚這傢伙的能為,也沒常把他帶在身邊,就是讓他一直在外面打、打、打,然後他就一直在外頭贏、贏、贏。尤其有趣的是連他的敵人對他也都沒什麼評價,估計不是已經降了所以沒必要講話,就是已經被殺了,也不用講話了。

 

常言道「能者多勞」、「功高震主」、「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靳歙在戰場上活躍一輩子,最後不止朋友敵人沒意見,連長官和史官也都沒意見或找不出意見;不入惡鬥、不落是非、不用汲汲營營、不用虎口餘生,英雄勝不了他,梟雄整不到他、文雄不知道怎麼說他,「天意」兩字結案,這不是高人,還有誰是高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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